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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福山自1990年代冷戰結束前夕提出「歷史終結論」,即被視為新保守主義陣營的代表人物,推行民主政治、市場經濟、個人主義等美國價值。然而,若檢視福山其後出版《信任-社會德性與經濟繁榮》(1996)、《大斷裂-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的重建》(2000)、《我們的後人類未來:生物科技革命的後果》(2002)、《國家構建:21世紀的國家治理與世界秩序》(2004)、《政治秩序的起源 上卷:從史前到法國大革命》(2011)、《政治秩序的起源: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》(2014)等著作,即可窺見福山並非單純的「市場原教旨主義者」及其意識型態的擁護者。

  福山的著作,以宏觀標題作為顯著的特徵,因此福山難以透過現存的社會科學分工進行歸類,與其說是政治學家,更像是運用社會科學實證方法的現代哲學家。比如關於「市場」,福山並不似經濟學家,將其簡單的視為經濟範疇,從而能夠就「經濟」論「經濟」,不顧其所帶來的社會後果;而福山更想進一步追問的是,何謂「市場」?需要怎樣的社會條件,「市場」才得以有效用運作?「市場」在不同的技術、知識背景下,創造多元的交換條件,將會對社會結構、社會關係,產生何種作用?

  對於福山而言,上述問題並非無關痛癢的議題,反之,是現代西方政治經濟體制得以持續有效運行的基礎。福山運用人類學家整體論(holism)方法論,將國家內部視為環環相扣的整體,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文化、歷史等各種因素,緊密聯繫,交織成錯綜複雜的社會現象;另一方面,福山又富有哲人般,高度抽象化能力,使其得以化繁為簡,從中思索建構社會的根本性、本質性問題。

  《大斷裂-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的重建》彷彿是對於人類社會的大哉問,但又是整體性的反省現代社會所必經的探問。《大斷裂》前半部,由現代社會失序現象做為切入點,福山假設現代社會「大斷裂」(社會失序)現象,與工業時代邁向後工業時代,存在緊密的聯繫。信息、知識經濟帶來更為多元的分工、交換條件,需要更為靈活的組織型態,仰賴福特主義、泰勒科學管理模式,強調明確正式規範、減少勞動自主意識、由上而下的等級權威,已難以適應龐雜、瞬息萬變的產業型態。

  然而,多元分化、強化個體自主空間、降低傳統權威,除了作為適應後工業社會的職能特徵外,外溢至社會領域,則成為個體主義高度膨脹的根源。福山以犯罪率、離婚率、未婚生育率作為測量社會失序的指標,而其中的發展規律,並非存在線性的遞增趨勢,而是存在反覆的遞增、遞減的波動。以美國為例,18世紀末葉至19世紀初,工業革命帶來的劇變,造成上述社會失序指標的增加,社會失序與道德混亂嚴重,社會越軌程度較17世紀高;而至19世紀中葉,蔓延的社會失序,助長激進社會運動的產生,維多利亞式價值觀受到推崇,向社會大眾傳遞家庭價值、禁酒運動、參與教會等手段,有效的緩減社會失序,再次逐步建構新社會發展條件下,所需的社會規範。

  因此,《大斷裂》並非武斷的過度悲觀或者過度樂觀的想像,後工業時代下,人類社會必然走向解組或者建立理想的社會團結。因全球化並不意味著世界走向一元,反之更為凸顯多元文化間的差異性,而此將形成多元的規範基礎,使得個人同時包含著家庭、社區、宗教、種族、國家、性別、階級等多重認同,而其中不同的群體劃分,將助長各式文化、次文化間的衝突;有效「社會規範」的建立,有賴於建構非排他、互惠合作的共享價值觀。

  福山以「大斷裂」來指稱現代社會失序的現象,正如由前現代社會、農業社會、社區型鄉民社會,邁向現代社會、工業社會、城市社會等社會結構總體變遷下,產生傳統社會秩序解組,新社會秩序尚未有效建立,由此西方創生出「社會學」,專門探究現代社會「失範」(anomie)、現代性與現代社會特徵等,藉以解釋諸多現代社會現象產生的根源。

  另一方面,即便是以個人主義、自由主義作為基本意識型態的經濟學,也未曾全然交由「自由放任」(laissez-faire)的市場機制,來解決所有的市場規範問題。自亞當斯密《道德情操論》(1759)即從倫理學的角度思索人性特徵,主張「同情心」是所有道德情操的根源,而此亦為市場經濟得以有效運行的前提;至19世紀末葉興起的制度經濟學派,1940年代Coase提出「交易成本」(Transaction Costs)概念,說明實際的市場交換過程中,並不存在「完全競爭」的理想型狀態,而是存在蒐集資訊、契約履行、監督、外部性等費用,而其交易費用的高低,依賴於明確的界定產權、執行正式規範的效力等。

  因此,「社會規範」與「社會秩序」、「自由市場」彼此間存在連動關係,而「社會規範」的有效性,則端視能否維繫社會成員間互惠、信任、合作的互動模式。福山繼承奧地利經濟學派Hayek對於社會規則的主張,Hayek作為自由經濟的堅定捍衛者,《通往奴役之路》(1944)直指極權政治,以平等之名,扼殺個體自由與多元、富涵創造性的個體;並引發對於社會自發性秩序的危害,削弱公民社會對於政府權力的制衡作用、社會成員自由結社,創造互信的社會團結機制。

  福山藉由Hayek「人類合作擴展秩序」,說明自由主義並非極端的個體主義者,僅強調個體享有「自由權利」,而忽略「社會義務」的重要性。福山主張「人類合作擴展秩序」近似於「社會資本」概念,意即「一套為某一群體成員共享,並能使其形成合作的非正式的價值與規範」(p.21)、「個體利益與群體利益得以一致的規範」。

  福山遊走於多重社會學科間的分析視角後,提出以「規範」作為統攝各學科的概念,並以理性的/非理性的;自發的/等級制兩種維度、四個象限,區分出四種類型的「規範」來源,分別為政治學(理性的/等級制);經濟學(理性的/自發的);社會學(非理性的/等級制);人類學、生物學(非理性的/自發的)。

  福山試圖釐清各種規範類型的性質,及其於不同社會發展條件下的作用。福山並非生物決定論者,亦非不理解社會文化對於本能的作用,甚至可達成全面壓制的程度,其僅是希望透過動物行為學、靈長類動物學、神經生物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,更為充分的解釋人性的天然傾向,藉以平衡極端的文化相對論、社會建構論立場。

  Richard Dawkins《自私的基因 》(1976)說明遺傳的最小的遺傳單位是基因,而其為了存活,傾向於犧牲群體的利益,而成就個體,此亦解釋親屬關係獨特的單向利他行為,除了父母對於孩子的不求回報的單向資源輸出,難以在其他的社會行動當中,發現類似的行為傾向。但此並不意味著,人類社會不足以建構更大規模的社會群體。

  1950年代興起的賽局理論(博奕論),即在於解釋自利的個體,達成合作的機制。單次性賽局中,個體在理性抉擇下,面臨著對方可能背叛自己,從而選擇招供,以免加深刑期,而非選擇不招,兩人皆無罪釋放的最佳解,以致陷入「囚徒困境」(Prisoner's Dilemma);然而,實際的市場交換或者社會互動過程中,並非單次性賽局,而是多次性賽局,雙方皆傾向於從長期的角度,考量自身的行為,對於日後雙方關係的影響,因此,自利的個體,仍會為了往後的利益,而選擇樹立個人信譽、誠實等的互惠、合作策略。

  因此,「社會資本」並非全然的公共財,僅能由政府所提供,多重行動主體雖增加搭便車(free rider)的機率,但面對共同所需的互動秩序,仍可能透過個體間的集體協商,共同制定規範;面對公地悲劇(tragedy of the commons)的處境,實際上更多仰賴集體共識,而非透過政府、法律介入,明確界定產權作為解決之道。

  另一方面,除了經濟學家傾向於以自利、(工具)理性作為解釋基礎外;倫理學家,區分利己/利他、韋伯工具理性/價值理性等二元對立概念,於實際的社會互動過程中,卻不必然如此的截然二分。神經生理學家Damasio認為「理性選擇過程充斥著感情因素….大腦製造出無數的軀體標記(somatic makers),這些標記能覺察出感情上是受吸引還是產生拒斥」(p.183~p.184),意即人類行為決策過程中,已同時將理性算計與情感因素納入計算。

  此外,福山運用靈長類動物學的材料,分析黑猩猩具有的「聯合次要敵人,打擊主要敵人」尋求政治同盟的傾向,「處於壯年期的雄性黑猩猩,其生活的主要任務就是爭取地位…這不是一種為暴力而暴力,而是受到為獲取自豪感的驅使」(p.166)。

福山透過各類生物學分支的材料,追尋人類可能具有的本能屬性,其中包含自私、社會性、政治性等多重屬性,而其於道德領域,必然呈現善惡共存的樣態,加上人類社會存在多元文化,使得建構普遍性的社會規範,存在個體與群體、群體與群體之間的多重張力。

  此亦解釋為何在面對高度多元、異質性的後工業社會,中央集權的傳統管理模式,不具備足夠的彈性、資訊傳遞速度,以回應顧客、組織共享知識的需求,進而逐步走向後福特主義、高度分權的模式;而其仰賴群體內部成員,遵行非正式規範、共享價值觀、信任,維繫組織秩序。

  然而,仰賴由下而上、高度分權的自發性秩序,亦存在發展極限,因共享價值、群體認同,僅適用於群體內部,對於外部群體則存在排他傾向。如同前現代社會仰賴私人關係網絡的裙帶關係,而現代社會依據法律、憲政等正式規範,即是為了克服此徇私苟且的社會秩序;因此,由上而下,仰賴等級制的國家權威,作為提供普遍性的法律仲裁,並不會消失。

  另一方面,等級制並不會因現代社會中,自發性秩序的增長而消失的另一根源,源於人類天生具有的政治性、統治性偏好,必須透過社會內部的相對優越感,來感知自身的存在與幸福,如絕大部分的人,會覺得自身比相較貧窮的人幸福、消費商品包含炫耀性財貨等。

  福山不厭其煩的說明各種「規範」類型的內在邏輯,及其於不同社會發展條件、社會語境下,對於社會秩序的正面與負面效應,目的在於超越左、右派意識型態之爭,說明無論是自由主義者強調的市場機制(理性的/自發的)、社會主義者強調的政府機制(理性的/等級制)、地方(社區、部落)主義者強調的(非理性/自發的)等社會規範,皆存在侷限性,並不足以作為構築現代社會普遍性秩序的單一來源。

  因此,福山即便已在邏輯上理清「社會規範」的分析框架,卻不必然得以調和各種不同的價值傾向,美國犯罪率雖已於1990年代得到趨緩,而離婚率、未婚生育率等卻懸而未決,因技術、交換條件、職業型態的日新月異,催生出多元的文化價值觀,比如「個人主義削弱家庭價值,相較於個人自由,不重視婚姻的長久承諾」、「與其讓孩子留在不幸福的婚姻裡,不如離婚各自生活」等,皆可能不利於社會秩序。

  無可否認的,福山曾被批評具有保守主義、父權主義的傾向,此可能影響其選取離婚率、未婚生育率,而非老人照護、托育體系、職能培訓、教育津貼等社會福利(投資)面向,作為檢視社會秩序的指標,並將其原因,部分究責於女權主義、性解放運動的負面影響;並且其批評美國曾施行補貼單親媽媽的公共政策,反而助長離婚率,卻未從根本上思考家庭除了經濟功能之外的情感功能。但此並未影響《大斷裂》的啟發性,同時福山亦公允的承認,離婚率提升,某種程度也會促進個體投入家庭以外的志願性團體之中,亦能提升社會資本。

  最後,福山從歷史的角度,分析曾為人類社會帶來最大規模信任半徑的來源,政治與宗教。世界性宗教皆具有人類具有普遍價值的平等傾向,福山以基督教為例,啟蒙運動人本主義的平等觀念,即是世俗化的宗教信念,而其又成為康德共和政體、美國《獨立宣言》與《人權法案》、黑格爾普遍同質國家、《世界人權宣言》,以及當代幾乎所有自由民主國家,基本的法律權利(p.281),皆以其人的普遍價值作為基礎。

而宗教世俗化後,已不再具有傳統由上而下的強制力量,而改由社會中的志願性宗教團體組織而成,且其性質也並不全然仰賴神啟信仰,純粹出於共享價值的結社需求。而現代社會更加傾向於以現代國家的「民主」、「法治」、「人權」等概念,作為認同來源;然而,國家內部仍存在多重次群體間的「文化衝突」、「價值觀之爭」。《大斷裂》即是為過往較為強調「和而不同」中的「不同」,從而主張多元文化主義,卻低估其潛藏的社會離心作用;從而將視角轉往「和」,以其尋求社會共識、普遍性價值的根源,並作為建構理想社會秩序的基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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