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awney《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》(1926)其中繼承著Weber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(1904~1906)對於「資本主義精神」的觀點;另一方面,Tawney身為基督教社會主義、社會民主黨成員,使得《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》更為深層的分析,16世紀西歐宗教改革的政治經濟背景,及其對於宗教思想變遷的互動關係。
Weber系列的宗教社會學成果,開啟世界宗教價值觀與經濟倫理比較的先河,經濟-文化的研究向度,補足政治經濟學唯物主義的分析取徑,並試圖理解何以「資本主義精神」僅在產生於西歐,而非盛行儒教與道教的中國、佛教與印度教的印度?
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則首先界定何謂「資本主義精神」,並以其作為日後比較宗教經濟倫理觀的基礎。「資本主義精神」並非貪婪的、無窮的獲利、賺取財富的慾望,此種非理性的衝動,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已存在;Weber則是更為仔細的審視16世紀宗教改革後,德國馬丁路德、日內瓦加爾文等新教教派,所提出的宗教主張,對於經濟倫理的影響,進而成為「資本主義精神」的核心價值觀。
新教的產生,根源於天主教會的腐敗與工商社會的興起,天主教會與傳教士壟斷著宗教知識,並以此作為謀取私利的工具,1560年代馬丁路德主張「因信稱義」,即個人可直接閱讀聖經,而無須透過教會、神職人員,即得以與上帝溝通。而為了讓新教徒得以繞開權威,直接閱讀經典,路德積極投入教育,此啟蒙了個人的理性與思辯能力。
另一方面,新教將「天職」、「預選說」的觀念與世俗的工作倫理相結合,讓此前強調削弱個人物質欲望、苦行的禁慾主義,轉而成為較為積極的世俗禁慾主義。新教主張個人應將上帝賦予每個人的「天職」,落實於世俗社會的職業之中,個人應當節制、勤勉、誠實的工作,即可榮耀上帝,並成為選民。
因此,「資本主義精神」發展之初所具有的宗教情操、理性主義,使之成為現代性產生的根源;又因商業社會運行所具有的攫取個人財富的傾向,使得「資本主義精神」內部存在「宗教道德規範」與「貪婪獲利」的雙重制約機制。
新教倫理詮釋下的「資本主義」異於此前重商主義式的零和貿易與商業觀念,此更為關注合理性的商業規範。於個人而言,需勤儉、節制消費,積累資本、克忠職守;於制度而言,應發展出現代法律、科層組織,進而建構「理性」為基礎的現代化社會。
然而,伴隨著現代社會專業分工,造就物質文明空前發展,消費社會的形成,愈加凸顯資本社會的內在矛盾,凱恩斯曾提出「節儉的矛盾」學說,論證個人的節儉,卻會造成整體社會有效需求不足,導致集體的財富縮減。
資本社會需仰賴大量不間斷的消費,才得以持續的運作,從而導致物質與精神生活之間的失衡;因此,「資本主義」在其發展過程中,逐漸脫離其價值、宗教倫理的「實質理性」、「價值理性」的基礎,成為純粹的技術、法律規範、獲取財富的「形式理性」、「工具理性」。
就此Weber悲觀的預言,資本社會將成為「專家沒有靈魂、縱慾者沒有心肝,這個廢物幻想著自己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。」;而現代西方經濟學,將「經濟人」描述為極端個人主義的利己傾向,並將其視為資本社會發展的必要條件與普世價值,卻忽略從歷史的角度,考察資本社會發展動力的精神根源及其變遷過程。
Tawney從Weber宗教、精神文化的向度分析資本主義獲得啟發,《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》並更為聚焦的觀察「利潤」、「利息、「濟貧」等觀念的變遷,及其所存在的政治經濟背景,進而避免唯心的宗教決定論或者唯物的經濟決定論的片面性。
中世紀天主教譴責高利貸、利潤,視其為危害社會秩序之源,然而,面對著工商社會、城市生活的興起,滿足金融需求成為商業城市發展的必要條件。因此,新教的產生及其可否成為有效的適應時代的信仰,除了解決天主教內部權力氾濫與腐敗的問題;另一方面,則需對於工商社會的商業範疇與傳統宗教規範有所牴觸之處,提出嶄新的詮釋。
路德、加爾文等新教教派,皆承認「合理的」利息與利潤的正當性,如同地主收取地租般合理;債權人、事業經營者,皆承擔著相應的經濟風險,有何理由駁斥努力積攢財富,借貸於人,或者辛勤工作,獲取相應利潤的正當性?因此,加爾文主張,關鍵的爭議不在於「利息」、「利潤」是否被允許,更為本質的概念,則是否符合「公平」、「公正」。
新教強調個人勤勉、敬業致富的社會理論,使其不再如傳統天主教將富裕視為不仁的觀點;富有是個人節約、勤奮工作的象徵,並非是以他人的不幸作為代價。
加爾文心中的理想社會(p105),「人類以嚴肅認真來尋求財富的社會,避免縱慾與鋪張,人類清醒的認識到他們既要通過艱辛的勞動,培養自己的品質,又要把自己獻身於上帝認可的事業。」
自此,新教建構「勤勉」與「致富」/「懶惰」與「貧窮」,兩組二元對立的概念範疇,影響傳統天主教對於無差別「濟貧」的觀點。新教主張,無差別的濟貧是偽善的,其將鼓勵人們懶散、無所事事,將「貧窮」視為個人選擇的結果,而非結構性的困境。
仔細審視新教對於「利潤」、「利息」、「濟貧」的觀點,其並未否認「公平」、「公正」作為社會規範的最終價值判準的根源;因此,雖然新教的社會哲學,促進個人主義的發展,卻並未是完全脫離社會義務的極端利己個人主義,而僅是強調提升個人修為的道德性基礎。
然而,現實的層面而言,新教獲得支持的群眾基礎,來自於新興的商人資產階級,以及為擺脫超國家的天主教教廷,對於各國國內事務干預的國王、地方諸侯等;而此多元的利益群體,皆從自身的需求出發,從新教的主張中,選取符合各自利益的成分,作為合理化自身行動的理論基礎。
如「合理」的「利潤」、「利息」,其中何謂「合理」?其本身即具有爭議性,伴隨著不同的社會哲學,存在多元的詮釋空間;而反對「濟貧」觀念,發展至極端,則將個人的工作動機,假定為生存目的,因此工業資本家,必須將工人的薪資水平設於僅足夠溫飽,否則將可能促成懶漢,而忽略工作成就感,對於工作效率的積極作用。
Tawney、Weber追本溯源的展開現代經濟秩序的精神根源,「資本主義精神」發展至今,雖已逐漸脫離新教的宗教情操;而後進國家,為快速積累資本、提升物質生活水平,專注於技術、金融制度、商業規範的仿效,而忽略背後潛藏的價值體系,對於整體社會文化的結構性影響。
西方社會則在自省的過程中,將富含現代理性精神的宗教情操,鎔鑄成為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中的深層價值觀,並透過制度設計,使之成為政治經濟結構,形塑著經濟社會秩序。
然而,伴隨著不同國家的發展條件,存在多元的發展脈絡,各國兼具現代資本主義文化與傳統文化,面對資本主義的發展困境,需進一步對根本性的文化預設進行反思,才得以創造結構性的變革力量。
儒教、道教曾被Weber視為阻礙資本主義發展的思想,然而面對資本主義過度擴張、無節制與目的的發展觀,或許仍能從東方傳統哲學的克己、人際秩序、自然、生態和諧等觀念中,尋求可持續的發展模式。這或許是百年後,再讀《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》仍能不斷獲得當代啟發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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