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當代文化大論辯》全書分為兩部分,前半部歸納西方人類學、社會學等研究傳統下,六大類型文化研究分析取徑;後半部則直指當代文化失序的精神根源,關注三大問題,現代性所形塑的文化秩序根源、世俗理性可以肩負起創造文化秩序的責任嗎?未來社會,道德秩序得以重建,或者瓦解?
《當代文化大論辯》可同時滿足「文化」知識、理論與實務兩大層面需求的讀者。而本篇讀後感,著墨於後半部,關於文化實踐議題的分享。
《當代文化大論辯》的「當代文化」意指西方自18世紀工業革命後,結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邏輯,所形塑的現代性及其所衍生的生活型態、價值體系。然而,經濟全球化與西方強勢文化的作用下,使得西方文化逐漸擴展成為世界文化,已成為非西方國家所共享的文化;因此,《當代文化大辯論》提出對於現代社會文化秩序的深層反思,亦適用於非西方國家。
西方對於資本社會文化反思的基礎,受韋伯影響甚鉅,《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》解釋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的精神根源。西方得以率先世界發展工業革命,其發展動力存在多因的解釋,如Karl Polanyi《鉅變》所持的制度論主張,確立私有產權,並將土地、貨幣、勞動力等視為生產要素,全面商品化,猶如一般商品可供買賣,逐步將市場經濟原則體制化;又如馬克思唯物主義史觀,將歷史發展進程,視為由生產力與生產關係所決定,資本社會中的勞資關係,決定資本社會的性質。
韋伯則超越僅從經濟領域解釋資本社會文化,而追尋至西方資本主義萌芽之初的發展脈絡,理解西方傳統道德秩序與現代資本社會性質轉折的根源。喀爾文新教徒預選說,將現世的努力視為榮耀上帝、未來得以成為選民的手段,因此崇尚克己、勤奮、節儉的生活哲學與工作倫理,而此觀念應用至經濟領域,亦為積累資本、投資創造條件。
然而,伴隨著資本社會發展,生產力巨幅增長,為維繫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持續運作,無限制的生產與消費成為首要經濟發展觀;消費主義原則下,各式行銷、廣告策略,致力於挖掘個體深層的潛在需求、解放個體無窮欲望的消費觀,與傳統新教徒節約的生活哲學相矛盾。資本社會在自身的發展歷程中,逐漸發展出世俗化的價值體系,追求財富取代榮耀上帝,成為目的本身;而消費主義所助長的享樂文化,也逐漸影響克忠職守、敬業的工作倫理。
資本社會的發展,物的關係取代人的關係,人成為手段,而非目的。回顧中世紀以來,西方人本主義的發展歷程,其歷經文藝復興、宗教改革、科學革命、啟蒙運動、工業革命等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變革。
不同階段的發展歷程,雖存在具體的不同內容,而背後所代表的共性在於,試圖擺脫腐敗的宗教、貴族權威,對於知識、應然的道德秩序、人與生死等超越界問題的壟斷,企圖運用「理性」的力量,重新珍視個人皆所擁有的獨立思考能力,重新建構以合理性為基礎的倫理學、美學、知識體系,而非仰賴教條式的信仰,或者僅是上位者便於統治的強加式社會規範。
因此,西方數百年來個人主義的興起,與人本主義緊密連結,並對於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宗教、文化等層面,皆具有全面性的影響。直至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,及其面對超越以往規模、頻率的世界貿易現象,產生理論層面上的解釋需要,進而促成西方經濟學的誕生。
亞當斯密身為道德哲學教授,但1776年《國富論》卻較1759年《道德情操論》的影響,更為源遠流長。《國富論》偶然提及的「自利心」(self-interest)),被狹隘的解讀為自私、工於算計,爾後甚而成為西方經濟學對於人性的基本預設,經濟人(Economic man)為經濟領域中,最為合理的行為原則。
若欲更為全面的理解「自利心」(self-interest)的內涵,則需把握亞當斯密所身處的啟蒙運動脈絡,及其《道德情操論》所強調的人性中的「同情」概念,用《論語》的話來理解,即是懂得「推己及人」,為自我之外的非我、他人著想。因此,「理性的自利心」(rational self-interest)得以平衡動物性本能的衝動、直覺、弱肉強食,懂得運用理性,建立人際間的和諧秩序,活得像個「人」。
然而,伴隨著西方經濟學量化方法成為主流經濟學範式,古典經濟學中存在的倫理學辯證傳統,已逐漸喪失。唯獨凱恩斯學派發展之際,激起海耶克的論辯,但其《通往奴役之路》更多是為了對抗當時共產勢力的集權主義意識型態而著,並未從根本上,喚起當代經濟學對於「自由主義」的深刻反思,仍舊忽略「自由」概念,對於西方啟蒙發展脈絡下,深刻的內涵,僅將其選擇性的理解,作為捍衛壟斷資本主義的工具。
《當代文化大論辯》後半部,可視為西方社會對於資本主義社會近代文化變遷,原先賦予個人主義中的人本主義精神逐漸失落,並被工具理性、個人欲望所主導,產生種種社會與個人精神失序現象的深層探問。
並對於反啟蒙思想的產生,後現代主義、後結構主義,批判資本社會「工具理性」造成的負面社會結果,卻同時將理性中存在的「價值理性」一併革除。反理性思潮的作用下,價值尺度喪失判准,一切皆存在任意性、仰賴感官與直覺式的判斷,喪失理性思辨的維度,最終導致虛無主義的深層焦慮。
桑德斯以《正義:一場思辨之旅》為題,成為哈佛大學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公開課,上千名學生踴躍參與課堂的情形,反應著西方社會對於「終極價值」、「生命意義」的熱切需求。
並且伴隨著經濟全球化,資本社會「禮壞樂崩」的現象,非西方社會獨有,幾乎已是全人類共通的課題。
大航海時代以來,西方運用武力、科技、文化霸權已主宰世界500年,非西方世界幾乎呈現失語的狀態。中國改革開放、崛起,至今已成為與美國相互抗衡的第二大經濟體,而其國際關係策略,仍側重於主流的現實主義傳統,強調權力的作用;即便於全球廣設「孔子學院」,「儒家文化」多半僅流於政治工具,如同譚嗣同「陽儒陰法」,總結中國兩千年來的帝制,中國的政治主流是法家,儒家僅是統治、教化百姓的工具。
所幸,在台灣資通訊發達,相對自由的社會,得以超越古代社會、極權社會由上而下的強加意志。若能暫且擺脫兩岸間泛政治化的意識型態,以全人類的角度,檢視「中國傳統文化」、「儒家思想」,或能提供西方以外,重建資本社會道德秩序的視角。如同傅佩榮教授所言,「少一分程朱,則多一分孔孟」,意即擺脫政治工具、教條式的歷代儒家註釋,直指經典與經驗之間的聯繫。
回顧一段民初的「中西文化大辯論」,或能更為凸顯《當代文化大辯論》後半部,關於道德、人際關係、文化失序現象、重建社會秩序的問題意識。
1919年(民國8年),中國在大批留洋知識分子的催化下,發起新文化運動(五四運動),運動的主要訴求在於學習近代西方現代化的核心價值,其中以「德先生」(民主)、「賽先生」(科學)作為主要的兩帖藥方,進而引發中國內部思想界,全盤西化、體用不二、體用分離等論辯。
梁漱溟作為佛儒思想的推崇者,《中西文化及其哲學》為釐清中西文化根本性差異的根源而著。書中將「文化」界定為,一民族的生活樣式,而生活是由無盡的意欲(will),即一連串的滿足與不滿足所構成;而文化間的區別,即在於不同的生活意欲傾向。
梁漱溟從哲學的角度直指文化的內核,提出三種文化哲學的傾向,一、積極、主動的面對生活無法被滿足的各種困境,致力克服;二、面對生活問題,相較於積極解決,更傾向於持隨遇而安的處世之道;三、面對生活匱乏狀態,非但不積極尋求解決之道,甚至企圖取消種種欲求。以上分別對應著西方文化觀,因此其發展出科學;中國文化觀,因此其發展出智慧的人生哲學;印度文化觀,因此其宗教最為發達。
梁又進一步分析西中印三種哲學的認識論基礎,主張西方是直覺式的運用理智;中國則是理智的使用直覺;印度則是理智的運用感覺。因此,西方發展出嚴謹的哲學、科學精神;印度發展出完備的宗教系統,卻皆未能如中國般發展出高明的人生之道。甚而主張西方現代物質文明的粗暴式擴張模式,最終將導致精神生活的枯竭;因此,各文化最終將趨同於中國文化,中國文化得以成為世界文化的代表。
然而,無論從梁的論證方式或者文化發展趨勢的預測,皆存在大量武斷的成分,從而招致當時西化派的諸多批評。更為深層的因素在於,面對百年前,中國現代化進程發展脈絡下,其相對於文化特殊價值的求索,物質文明的富強更為急迫。
雖然,從後見之明而言,簡化的全面移植西方幾百年來累積而成的科學、民主精神,中國根本無足夠的條件內化、吸收,只能流於空談。但「科學」、「民主」作為西方近代文化的精髓,的確是當時中國亟需學習的文化元素。
然而,西方強勢文化已伴隨著經濟全球化,成為現代社會的主流生活方式,表面上似乎與梁漱溟當時的預測相反,能成為世界文化地位的,是西方文化,而非中國文化。另一方面,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邏輯為核心的現代文化,其所造成的階級衝突、生態環境破壞、道德失序等負面後果,引發西方內部多元文化思潮的興起。
而當非西方世界,物質條件已逐步擺脫匱乏狀態,則更有餘力思索,當年梁漱溟所提出的問題,關於「在肯定西方近代物質文明成果的前提下,如何處理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之間的關係,進而發展中國的現代化之路」。
這不僅是一個捍衛民族自尊,強調多線進化論、文化相對論的立場。更意味著,若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為核心的現代文化,是世界性的,那麼蘊涵於各文化的傳統智慧,如何貢獻於解決資本社會困境,甚至是具體的行動綱領,則成為共同的責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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